四下议论纷纷,都在讨论这幅字。

    倒不是说这是幅字惊艳四座,而是在皇帝寿辰时,送这样一副字,也不是什么大家传世遗作,未免太过轻飘飘了。

    简直可以说是……寒酸到家了。

    平日里素来对陆开桓看不上眼的臣子交头接耳,奚落的声音却大得很:“陛下寿辰就送这个?未见太小家子气,难登大堂!”“我可真没见过比这更寒酸的寿礼了……”“什么寒酸,分明就是没把这次寿辰放在心上,这是对陛下的大不敬!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皇帝脸色也沉了下来,但还是清了清嗓子,示意众人安静,然后耐着性子问陆开桓:“这是何意?”

    陆开桓上前几步,几乎是走到皇帝座下台阶前,他凑得近了,才看到这四个字,墨色在灯火下,竟是不大一样的。

    “父皇请看,这四个字,是儿臣托前些年的状元郎郎大人写的,而这四个字,分别用了来自北方的寒铁墨,产于江南的柔月墨,多出于西境的摩那墨,以及东疆盛产的绮彩墨,”陆开桓又凑上去,示意皇帝近侧的太监将他手中的卷轴呈上去,“纸非大千盛产的宣纸,而是突厥贡来的莎草纸,卷轴所用轴杆,则是我大千国中部太露山上,最负盛名的暖玉。”

    “这每一样,都算不得什么极其珍贵的东西,但它们合在一起,就是陛下,您的整个江山。”

    孟笙在陆开桓背后,眸间一颤。

    原来如此。

    这就是陆开桓的以小博大,四两拨千斤之招。

    这一番话,极大的取悦了元泰帝,他哈哈大笑,似乎也找回了当年意气,他连连拍手,道:“真是好心思!来人,将这幅字送到朕的御书房,朕要挂起来!”

    陆开桓又是长长一拜,这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。

    只有他自己知道,他的手心里,是冷汗。

    一旁的陆远达捏紧了手中的杯子,面色不大好看,他心底对陆开桓的滔天恨意已经绞紧了他的神经,自然不会分神注意到身旁王妃的异样。

    突然,一声巨响在陆远达身边响起,接着就是刺耳的碎瓷声和一声重重的肉体砸地之声,接着就是一场惊慌急切地呼唤:“王妃,王妃怎么了!”

    这场变故来的突然,陆远达皱眉,立刻将身边已经昏迷的人半扶起来,吩咐道:“快去传太医!”

    皇帝想到什么,也停下手中的酒菜,倏忽站起身,抬手示意殿上的歌舞停下,侧首对身旁的淑贵妃吩咐道:“去照看一下。”

    太医很快提着木箱敢来,他匆匆行了个礼,赶过去跪下为昏迷的肃王妃切脉。他细细诊了一会儿,忽然道:“恭喜殿下,恭喜圣上,王妃这是喜事啊!”

    淑贵妃一怔,有些不敢相信地追问道:“,是说……”

    “是,王妃是两个月的喜脉,现下晕厥应该只是最近疲累导致的,将人置在床上,臣施针就能醒过来了,之后臣再开一帖安胎养神的方子,煎后服下即可。”

    陆开桓抬眼看向人群所围之处,却瞥见陆远达神情恍惚,面色僵硬,很是古怪,似乎是所谓的惊喜里,惊占了九成。

    皇帝令人立刻将肃王妃扶到淑贵妃宫里歇着,面上也不住露出笑意,走到陆远达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,道:“这是今年朕收到最好的寿礼。”

    当今皇家子嗣稀薄,一直是皇帝心头一根刺,所以但凡是陆家能多添一个子孙,对于元泰帝来说,都是极其开怀的事情,起码能抚慰他心头的一部分忧虑。

    一旁的贴身内侍见皇帝龙颜大悦,忙凑上去道:“这都是借了陛下真龙天子的福泽呀!陛下在肃王成亲后曾赐了个玉雕的送子观音,现下看来,这是天上的娘娘感召到陛下的用意,特来赐子了!”

    元泰帝大笑起来,一挥手道:“赏。”

    这一间席,在皇帝大好的兴致下结束。

    陆开桓与孟笙走在出宫回府的路上,摇头叹气:“到底是我棋差一招啊,最后的风头竟叫肃王妃抢去了……我是真没想到,陆远达竟能用这招。”

    孟笙心头一紧,身子被寒风吹得一个激灵,不由打了个喷嚏。

    “子真,喜欢孩子吗?”

    孟笙此言一出,陆开桓就知道他又在胡思乱想了,连忙将人揽过来,哄道:“想什么呢!我才不喜欢。”

    他确实是不大喜欢孩子,前世和孩子都不大亲近,他只觉得小孩子吵,实在分不出精力去应付。

    “不过,”陆开桓笑嘻嘻地凑过去,在浓稠的夜色里飞快地在孟笙脸颊上亲了一口,“如果是生的,我倒可以考虑考虑。”

    孟笙刚生出来的那些愁云惨雾,被陆开桓这么一搅和,都散了去,他抬起眼皮,皮笑肉不笑地问道:“殿下真是说笑了,敢问男子如何能生育?”

    “世界之大,无奇不有,”陆开桓摸了摸鼻子,一本正经,“这天下的事啊,都是心诚则灵,说不定,同我夜里多来几次,不出半年,保管让比肃王妃的反应还……”

    孟笙被他气笑了,踢了下陆开桓的小腿,径自回了房,将房门从内拴上。

    陆开桓拍门:“开门呐,开门!”

    门缝里传来孟笙模糊的字音:“天下的事,都是心诚则灵,殿下不如在门口试一试,叫一夜,门锁会不会自己落下来?”

    陆开桓:……

    十月的风,好冷。

    孟笙的心,好狠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    这厢陆远达散了宴便去了淑贵妃的静和宫,淑贵妃比他先到一步,他抵达时淑贵妃正坐在被先送回来的肃王妃榻边。

    陆远达一路疾步而来,猛地拂开珠帘:“母妃——”

    “嘘!”淑贵妃将食指抵在唇上,“她才刚又睡着,小声些。”

    她想了想,又轻轻起身,压低声音道:“有事我们去暖阁说。”

    陆远达压着气,随她一道出去了,只留下碧玉的珠帘乱摆,碰撞的叮当之声。

    两人到了暖阁,淑贵妃命人都退下,掩了门,这才蹙眉问道:“什么事?竟如此慌张。”

    陆远达面上青白,他坐到罗汉床的另一侧,将指骨捏得咯咯作响,淑贵妃瞥着他,叹了口气:“到底怎么了,怎么这么大气性。”

    “那太医,可靠么?”陆远达的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,带着恶狠狠的寒气冒出来的,“儿臣已经,三个月,没有碰过王妃了,王妃怎么来的两个月身孕?”

    淑贵妃又惊又怒,秀丽的面容都扭曲了起来:“混账东西,可知道在说什么——”

    “儿臣所言非虚,儿臣对佳娘本就没什么感情,近来更是发觉她无趣的很,索性连话也不说,大多都宿在我府上的暖阁和书房里,就去了统共两次佳娘的房里,还都是合衣而眠,没有碰过她。”

    淑贵妃倒抽了一口凉气,狠狠一拂袖子,宽大的袖角就扯着茶盏从桌上摔下去,瓷器碰了地,顷刻间粉身碎骨,凄惨的铺了一地。

    外头有宫人听见屋内的异动,凑到门前呼道:“贵妃娘娘……”

    “退下!”淑贵妃眼底闪过一丝戾气,“没有本宫的吩咐,谁也不准靠近!”

    宫人们互看了一眼,皆是不敢违抗主子的命令,便都应声而退。

    “若真是这样,那岂能留她搅乱我大千皇室血脉。”

    陆远达闭了眼,深吸一口气,道:“那儿臣命人暗地里将她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,不可,”淑贵妃起身,来回踱步,“这件事在陛下的寿宴上被所有人知道了,看皇上有多欣喜……这件事,绝不能说出去由人耻笑,但也绝不能就这么算了。”

    “母妃的意思是?”

    “皇上会因为这个孩子而对多有亲近之意,既然她敢做出这种不知羞耻的事情,那也不要怪我们利用她和那孽种了,”淑贵妃一顿,冷笑一声,“这孩子不仅要留着,还要留到满月,只不过么,肃王妃体弱血虚,难以诞下皇孙,最后胎死腹中……我要她和那个孽种一起下到地狱!”

    陆远达一震,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来:“好……那就听母妃的,尽由母妃来安排此事。”

    淑贵妃坐回罗汉床,揉了揉眉心,声音里染上三分疲倦:“最近宫里也不大太平,也不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,竟然把那个贱人恢复了妃位,想当年我们如何苦心策划,才将定远侯府……”

    “母妃,当年之事,慎言。”

    淑贵妃一怔,随即改口道:“昨儿个我听到了些流言……那汪吴两人,到底是不是打点人放出来的?”

    “此事真的与我毫无关系,”陆远达也沉了声,“遭了年初那场变故,儿臣已经收敛许多了。”

    炭盆里燃着的银丝炭几欲将息,淑贵妃拿着一旁的挑子,拨了拨,盯着那点点火星,似乎是在想些什么。

    “我听线人说,菱州似乎又报了水灾。菱州的事,要避嫌。”

    “儿臣明白。”

    “去吧,”轻轻一声响,最后那点火星也灭在了炭块之间,“带着的肃王妃……回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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