菱州,崔府。

    崔渺面色阴沉地将茶盏往桌子上重重一放,眉间已是攒起了浓浓火气,他病色浓重,乍一看和死人差不多,极是骇人:“不是说,他们来就来了,不会查得那么深,应付过去即可吗?看看现在,我甚至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丢了一本去年的账簿!”

    “我也没料到,恪王小小年纪,竟这么较真!”陈知府烦躁地走来走去,活像一只失了方向的无头苍蝇,“谁知道他在菱州一住就不走了,京城的事情也不顾,就在这里查了个七七八八!”

    阳光透过赭色窗纱照进屋子,将屋子里的东西都蒙上了一层尘土似的。崔渺只觉得心火不住往上蹿,他拂袖,将一桌的书册杂物统统挥到地上,稀里哗啦的弄出了不小的动静,把陈知府也吓了一跳,猛地退了一大步,他又看看崔渺那白里透青的面色,长长叹了一口气,道:“崔老爷,这又是何苦和自己过不去?事情总有解决的头绪,动这么大肝火,最后难受的不还是自个儿么?”

    “我告诉,若是他查到我崔府,陈永长也跑不了,还做什么知府,想要接着往上爬?”崔渺重重地哼了一声,“我们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!”

    “是,是,说的对,”陈知府真是有苦说不出,“那依之见,现在该如何才好?”

    “到了今天这个地步,我瞧这大坝的事情已经瞒不住了,再费心去遮掩也不过只是拖延些时日,不是什么治本之策,”崔渺靠在椅背上,不断地转动拇指上那枚白玉扳指,“当今之策,唯有……将恪王也拖下水!”

    “也拖下水?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“给他些利益,要他也登上我们这条船,只要他也蹚了这趟浑水,他就洗不清了,以后就算出了什么事,自然也会想着为我们遮掩……”

    陈知府皱眉反驳:“这怕是行不通吧,崔家不是在暗地里支持着二皇子吗?怎么又能……”

    “怎么不能?”崔渺打断了陈知府的话,“这个世界上,只要有利,且利足够大,就没有行不通的路子!再说,此事也是我之前考虑过一阵子的,如今三皇子的势力如日中天,因他救驾之功,皇帝也多有复宠之意。虽然不比二皇子在朝中的根基深厚,但实际上已经具有与二皇子分庭抗礼的能力了,未来的储君之位到底落在谁手,还真的不一定。昔年的太子被废,已经被远放至突厥,未来的皇帝只能在他们二人之间决出,而若是崔家可以暗中两边都有帮扶,那么以后无论谁登基为帝,崔家的气运都能继续亨通下去。”

    陈知府瞠目结舌,他震惊地看着崔渺,许久才在嗓子眼里找到自己的声音:“竟是这样想的?”

    崔渺也懒得和这个脑壳空空的陈永长再多说什么,他挥了挥手,将话题转移开来:“昨日收到消息,说今年京里派来的夏核官员已经到了菱州了,那处得到消息了吗,到底为什么会将御监阁的总使都派来这里了?”

    “上面没给消息,”陈知府双手攥成拳,气得咬牙,“但我猜,肯定和陆开桓那小子逃不了关系!”

    崔渺沉默良久,冷笑一声:“这回倒是和我猜得差不多,我现在只希望陆开桓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……算了,我还是都先安排着今晚为谢总使办的洗尘宴吧。”

    他将“谢总使”三个字在齿间磋磨,似乎将每个字都咬得鲜血淋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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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几许清风掀纱帘,点点烛光暖月华。

    影六落眼,静静地看着趴在账本上睡得发带都散开的方玉生,半晌轻轻一哂,忍了又忍,还是没能忍住在那看起来很柔软的发顶揉了揉。这一揉,方玉生马上就醒了,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,懵懵地看了好一会儿,才看清眼前的是影六,不由小声嘟囔了一句:“……干吗呀。”

    娘亲说了,总摸头长不高的。

    “没怎么,看睡着了,可爱得很。”

    影六刚刚摸过方玉生的那只手贴在腿侧,慢慢地收拢,似乎是想要留住那份柔软细腻的触感。他在心里暗暗地想,嗯,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软呢。

    方玉生醒了,低下头去看理了一半的崔家账本,抱怨道:“殿下可真是会给我找活儿干,我整天在酒楼里面就够忙的了,还从菱州给我拓了个账本,不远万里加急送到上京来,给我添麻烦!这破账本写得天衣无缝的,要想从中找出什么破绽来,就要细细盘算,我已经理了一天了,才理了半本,这些乱七八糟的数,看得我眼睛都要瞎了!”

    他自己一点儿也没意识到,这段埋怨多像是撒娇。

    影六眼角的笑意更浓了几分,他靠得离方玉生更近了些,安抚道:“能者多劳,这说明殿下信重,不设私,是好事。”

    “这算是哪门子的好事啊!”方玉生几乎是欲哭无泪了,他看着脚边一堆乱七八糟的纸团,疲倦地叹了口气,“我觉着好累。”

    对于影六这样的亡命徒来说,其实无论是主子陆远达也好,殿下陆开桓也罢,在他眼里都比不上一个方玉生。之前背弃了陆远达,也只是因为方玉生选择了陆开桓,所以他才会跟着方玉生也选择陆开桓。因此,在看着方玉生脸上掩都掩不住的疲倦时,影六想也没想,就弯下腰将方玉生打横抱起来,大步朝内间走去。

    “做什么!影六!影六放我下来!”

    “嘘,别乱动,”影六垂下眸子,眼下立刻落了一排密密的阴影,“别摔着。”

    只这一句话,方玉生竟真的收了乱舞的爪牙,乖乖地任由影六抱着自己走进内间。

    这栋宅子影六已经十分熟悉了——方宅里单独的书房方玉生很少去,那地方从某种意义上讲只是存放书册的地方。方玉生的生活其实很简单,他在卧房的外间设了桌案,平时就在外间里看看书,处理酒楼事务,倦了就到内间去睡觉,所以卧房外间才是方玉生常在的地方。

    方玉生被影六牢牢地锁在怀里,面上不由热了起来。这种感觉很奇妙,就像是囫囵灌了一壶青梅酒下肚,唇齿间还残存着三分梅子的香气,肠胃中却已腾起热意。热意游走四肢百骸,在血肉中氤氲成微麻的感觉,使得他身都软绵绵的,使不出一丝力气来,甚至于连叫喊的力气都没了。

    等他被轻轻放在那锦绣云纹的被子上时,已经是身上下都红得像只被煮熟的虾子了。但内间没有燃灯,一切都在白雾似的月光下显得格外朦胧,方玉生飞快地滚进被子里,以此来掩盖自己的异样,以为将一切都隐藏得很好——可他忘了,影六是一个影卫,他曾接受过最严苛的训练,夜间视物对他来说本就是小菜一碟。

    但此时,影六将唇边那点笑意掩了下去,就当作是什么都没有看到,没有给方玉生难堪:“玉生,累了就早些休息吧,太晚了也容易算错……”

    影六的本意是要给方玉生一个台阶下的,可谁知方玉生此时心里大乱,思绪混杂,根本没有领会到这层意思,干脆从被子里坐起身来,反驳道:“算错?我方玉生怎么会算错?天底下没有我会核错的账本!”

    他的发带落在外间了,因此一头软滑的乌发就披散在身上,因着刚刚在被中滚动,显得有些蓬乱,却给那平常修竹一般的方先生带来了几分格外可爱的孩子气。

    这样的方玉生,影六实在是只能宠着——他硬不下心肠来。

    他甚至怀疑,就算此刻方玉生叫他立刻去死,他都会照办。

    就算方玉生对他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……也是值得的,毕竟人这一生,能找到几个这样在乎的人呢?

    方玉生于他来讲,不仅是血脉相连的兄弟,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后一个至亲之人,也是他……心之所向,情之所系。所以,他为他做什么,都是可以的。

    “是的,”影六点了点头,认真地回答,“天底下,不会有能核错的账本。”

    他只想让这个人脸上长长久久地挂着笑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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